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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一句顶一万句》

与人对话的中国文化和浮生百姓,却因为极端注重现实和儒家传统,由于其社群、地位和利益的不同,由于其人心难测和诚信缺失,能够说贴心话、温暖灵魂的朋友并不多,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当中。

还是呀,不喝酒和他说个笑话行,可他一喝多,就拉着我掏心窝子,他掏完痛快了,我窝心了。

老李这才知道,他们这朋友并不过心。或者说,老杨跟老马过心,老马跟老杨不过心。

听明白了,还是想占人便宜,遇事自个儿拿不定主意,想借人一双眼。我弄不明白的是,既然他看不上你,为啥还跟你来往呢?

学剃头三年出师

操你妈,多剃一个头,咋知道我不给你钱?唉声叹气的,扑身上多少晦气。

聊到趣处,一个说: “我去茅房撒泡尿。” 另一个本来没尿,为了罗长礼也说: “我跟你去。”

一个十三岁的孩子,打着摆子,为看一个人,为丢一只羊,也绕了几道弯,最后被逼得无家可归;自己都三十多的人了,能因为几张饼,真去杀人吗?杀人之后,家里还有仨孩子呢。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

老汪他爹处事与人不同,同样一件事情,对自己有利没利他不管,看到对别人有利,他就觉得吃了亏。

为房檐滴雨,两家吵了一架。

老汪他爹另做主张,那年老汪十二岁,便把老汪送到开封读书,希冀老汪十年寒窗能做官,一放官放到延津,那时再与熊家和廉家理论。

事情从根上起就坏了。

如讲到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”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,孔子高兴,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,恰恰是圣人伤了心,如果身边有朋友,心里的话都说完了,远道来个人,不是添堵吗?恰恰是身边没朋友,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;

老汪教学之余,有一个癖好,每个月两次,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,中午时分,爱一个人四处乱走。

东家,没法给你说,说也说不清。

我只是担心,大中午的,野地里不干净,别碰着无常。

一个人说正经话,说得不对可以劝他;一个人在胡言乱语,何劝之有?

娘们儿家,有啥正性。

啥叫有朋自远方来呢?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。

好把的是病,猜不透的是人心。

医庸,就庸在这个地方;人死,也死在这个地方。

如果有朝一日官位不保,千万别想不开,还回麻阳跟我学医。不为良相,宁为良医。

都说我是个贪官,你去问问延津的老胡,他可给我送过一文钱?

不知道一个冤屈之中,里外还藏着许多东西,就给这帮捕快衙役留下空子,于是甘心当老胡的徒弟。

老杨送孩子去“延津新学”是为了豆腐,杨百顺、杨百利上“延津新学”也是为了豆腐。

老杨说这话是为了显示自己跟老马是朋友

过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东西,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东西。

他终于可以离开家了。或者说,他终于找到了脱离老杨和豆腐的另一个理由。

但老尹是个秃子,人一秃脾气就怪

怎么没关系,关系大了。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思,怕我在外边剃头,去看我姐;也怕我攒体己,给自个儿留后路。我在家受气,出门剃头,还能再让人看着我?你给我来阴的,我也给你来阴的。我不打她娘家侄子,也不骂他,就是不教他真手艺。

患难之交可以做朋友,咋能做师徒呢?

老耿呀,我也不懂,他小嘴不停,是做县长的材料吗?治大国如烹小鲜,五十年固守一句话就不错了

族人皆小嘴不停,述而不作,接着就天下大乱了。

不生在这些地方也行,生在中国,能和圣人生个前后脚,也不辜负你的才干。

一旦你说得不好,你的脑袋,‘咔嚓’一声可就没了。

啥叫主次颠倒呢?这就叫主次颠倒;啥叫忘恩负义呢?这就叫忘恩负义。渐渐跟杨百利“喷空”的心就慢了。

一个活物刚才还在哭,一刀子下去,就不哭了,一个事情就了结了。

哪天我得提封点心,去曾家庄看老曾。人家用的啥法?我使唤儿子,一步使唤不动;他刚见面,就使唤他每天跑三十里。

人来世上一趟,免生闲气罢了

盼着新续的师娘过来,能在家里做主;过去家里由老曾的儿子做主,不让杨百顺借宿,如新来的师娘做了主,也就改了天地,大家都是外来人,说不定又让杨百顺借宿了也料不定。

虽然下水还是三件,但过去是自己拿,现在是别人给,东西虽然一样,但感觉不一样;在乎的不是下水,是拿和给的不同。

没经过这件事,儿看人也只看个外表,经过了这件事,儿知道啥事得看人的内心。可世上啥最毒?就是人的心。人心毒不是说它狠,是说大家遇事都不往好处想,盼着事坏。在人眼里,儿从此有了短处

从今儿起,不论穷富,有不嫌儿少一只耳垂的,只要真心跟儿过日子,我就嫁给他。儿的短处说到明处,一辈子没有把柄在谁手里。爹要不答应,就是李家回心转意,我也从此一辈子不嫁人。

我跟人讲了一辈子理,最大一个理儿,原来我儿明白。说起来,富贵贫贱如流水,富贵未必不烦恼,贫贱未必不是好夫妻。只要心气顺,吃口窝头也安然。我儿不懂这个道理,嫁谁一辈子都不痛快;懂了这个理儿,一辈子少生多少闷气。爹今年六十的人了,我儿通大理,我到死也就放心了。

理儿有三层,没想到一个女娃,一下想得比我还深。

想起弹三弦的瞎老贾给他算过命,说他为了一张嘴,天天要跑几百里,看如今这情形,倒让瞎老贾给算着了。

原来一件事,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儿呢。

来喜这个后娘,连杀猪师傅老曾娶的那个笑面虎都不如了。自己十八岁的人了,虽然受了些人的委屈,似还没到来喜的地步。杀了老马容易,自己接着如何?世上的事情,原来件件藏着委屈。

按说这事不该我管,可谁让我碰上了呢?

这个来喜,也是无意之中,救了一个人的命。

茶壶里煮饺子,有却倒不出来。

: “信了他,你就知道你是谁,从哪儿来,到哪儿去。” 老曾: “我本来就知道呀,我是一杀猪的,从曾家庄来,到各村去杀猪。” 老詹脸憋得通红,摇头叹息: “话不是这么说。” 想想又点头: “其实你说得也对。”

还有几十年呢,也不能这么说。

他不扛包,说明他老实;他一扛包,证明我没看错,这孩子有心眼,我不敢要。

老顾三人上船,如果这时杨百顺跟老顾搭讪,杨百顺的大包就白扛了;但杨百顺见到老顾之后,并无表功的意思,看老顾没收留他的意思,也没说啥,本来可以跟他们同乘一条船,到黄河对面,现在也不乘了,跳下船,向小宋招手。他这一跳船,一招手,老顾心动了,觉得他是个憨厚孩子,便向他招手

同来的往往有隔阂,过去相互不认识的,处着处着倒能成为朋友。

每个事中皆有原委,每个原委之中,又拐着好几道弯。老蒋不爱说话,原委又藏在哪一层哪一道弯呢?

但正是因为经过许多事,杨百顺长了心眼,最大的心眼是,他不招惹是非;染坊虽然人多事杂,杨百顺牢记一条,跟哪一个人都不远不近,包括同学小宋,也无来时说的“做伴”和亲密。

老顾被看想得筛了糠,这时不敢论亲戚,论着主仆说: “掌柜的,我赔你一只吧。”

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是吃过人的亏,对人有些发憷;老蒋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能看出干脆是厌烦人,才喜欢猴子。

接着又怪自己,不但人看不清楚,连个猴子都看不清楚;正因为把银锁当成了知己,才落得个如此下场。真是深渊有底,猴心难测啊。

我原来杀猪时,听你说过,信了主,就知道自己是谁,从哪儿来,到哪儿去。前两件事我不糊涂,知道自己是谁,从哪儿来,后一个往哪儿去,这几年愁死我了。

延津熟人多,但不求人办事是熟人,一求人办事人就生了

延津就找不出这么执意的人,不管干啥事,十个有九个半,当时见不着利,就望风跑了

信读罢,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

杨摩西还在梦中,就丢了饭碗。

世上不怕别的,就怕相同的东西绞在一起;麻烦麻烦,就是相同的麻搅在了一起;开剂药吃下去,要么将肠子捋顺了,要么就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了。

妈拉个逼,别说你蒙,我看着都气。你一个挑水的,凭啥一步登天?刚才还像个要饭的,转眼就进了县政府?

谁知杨摩西没上“新学”,无意之中,舞一个社火,竟越过杨百利遂了心愿。

啥叫废话?说些已经过去的没用的事;啥叫有用的话?张罗些前面的有用的事。

与亲兄弟说不着,路上与朋友倒说得着。这时贩葱就不单是贩葱,还为个说得着。

知道对方是山东人,便不叫“大哥”,叫“二哥”:“大哥”是武大郎,“二哥”是武松

世上最难吃的是屎,世上最难寻的是人。

大家看似欺负杨摩西占了便宜,其实是帮了杨摩西;杨摩西看似吃了亏,其实是占了大家的便宜,只不过大家和杨摩西没想到这层理儿罢了。三个月下来,县政府上上下下的人,都知道种菜的“摩西”嘴虽然有些笨,但手脚勤快。

人一自主,心里又松快许多。

你不说实话,人在干东的时候,都在想西。

不苟言笑的人,一般背地里都有些好色。

啥意思,骂我?好像我图你东西。

我倒不是生气你琢磨这事,是生气你认不清自个儿是谁。

在自己交往过的人中,还就他算个忠厚人。

不会传教,但也从来不害人。

孩子,头一回我不以主的名义,以你大爷的名义给你说,遇到小事,可以指望别人;遇到大事,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,拴到别人身上。

啥叫悲呀?非心所愿谓之悲呀。

你恰恰说反了,如果不愿意,你早不说这事了;恰恰是找我商量,证明你心里愿意。

吴摩西从始至终,没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商量。

因吴摩西凭一个手脚勤快,在县政府立住了脚,许多县政府的属员,本该来吃酒;但因吴摩西是一种菜的,答应来吃酒者,也就扫地的老甘、伙夫老艾二人。

老史却以为他敢作敢为,做事与众不同,又对吴摩西刮目相看。成亲这天,派人送来一幅字,老史亲笔题写:敢作敢为。

老詹的银十字架,被吴香香送到隔壁银匠老高那里,回了一下炉,给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坠。

妈拉个逼,你是人还是猪,身子不能挨,一挨就下崽。

没你的时候,我没受过这么大委屈;有了男人,男人倒被人欺负。这要开了头,你天天挨打,馒头铺的生意也别做了。

以为打你只为打你,人家的意思,是要赶咱们走。你要有地方让俺娘俩落脚,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;

事情到此为止,知道你了,回去吧。

做生意跟人说话,又与平日说话不同,平日说话照着自己的心思,做生意得照着别人的心思,见什么人说什么话。

话多不一定能占上风,还看谁能说到理上

如今天天揉馒头蒸馒头卖馒头,日子是太实了。正是因为太实了,所以想“虚”一下。

吴香香平日说的话,他听不进去,原以为是他没心,通过一个玩社火,知道他有心,就是藏在心里不说

你明着是要玩社火,心里到底是咋想的?大半年下来你啥也不说,磨磨蹭蹭,到底安的什么心?你从来没把这里当家吧?你就想傍着我们娘俩图个吃喝吧?现在吃够了喝够了,又开始玩了。你不这么死乞白赖要玩,说不定我让你玩;你死乞白赖要玩,我今年偏不让你玩。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,还得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,夜里你该蒸馒头蒸馒头,白天你一个人去街上卖,我在家歇着。你不是有劲玩吗?那就把劲用到正地方。

这是吴摩西自“嫁”过来,说的第一句硬话。

又后悔当初挨了一巴掌,不该赌气离开馒头铺,就是跟吴香香打起来,跟吴香香的线头也不会断;现在自己把线头给揪断了,自己怎么续上去呢?

我想你了。明天该去白家庄拉面了。

话是这么说,但不能这么干。

事儿能这么干,但不能这么说。

要让我说,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。

清官难断家务事

街上的事,只是一个事;家里的事,就不光是事。

街上的事,一件事就是一件事;家里的事,一件事扯着八件事。你只给我说了一件事,我如何去断八件事呢?

吴摩西更明白了老高只说街上的事,不说家务事的道理。

吴摩西能走到今天,在馒头铺揉馒头,还多亏老詹的指点。这今天自个儿未必满意,但老詹指点时,却一片诚恳,头一回不以“主”的名义,以“大爷”的名义。

如是去你家吃饭,你不能收我的钱;如今你在做生意,就是两回事了。买馒头不给钱,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了。

人在罪恶中,却不自知,让主如之奈何呢?

突然有些眼泪汪汪。巧玲倒用小手给他擦泪。

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,风寒还没有好,也包着头来了。竹业社的掌柜老鲁,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,虽不信主,也来了。众人盘点了一下老詹的遗物,所剩的钱,

老詹传教虽没传给别人,但传给了他自己。

世上无人拿老詹的心思当回事,吴摩西这次准备拿老詹的教堂当回事;当回事不是为了纪念老詹,而是为了自个儿心里开的那扇窗。

既然是坏事,就让它坏到底,不单为自己解了气,也为没见过面的姜虎报了仇。吴摩西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。也一下发现自己的内心,还有闪亮的一面;原来闪亮的一面,就是狠毒的一面。

啥也别说了。说啥也没用了。等你回来,我也走了。家里的钱是我拿的。馒头铺给你留下。巧玲也给你留下。一是出门在外,带着她也是受罪;二是她跟你说得着,跟我说不着。

不是图老高的东西,这么吃了哑巴亏,惹人笑话;咱们都是脸朝外的人,白白被人欺负,在街面上就没法混了。

巧玲她叔

吴摩西又愣在那里。女儿跟人跑了,丈母娘不怪女儿,却要找女婿拼命;这层道理,也是吴摩西没有想到的。

人家的东西,拿来就吃,没个规矩。

想起自己认识的亲人,一多半不亲;现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,嘴里说着天南海北的话,或是着急上车的神色,突然都觉得那么亲切。成山成海的人,出门干的都是正事;唯有一个吴摩西,出门干的事对人说不出口

老尤曾说要发一笔横财,当时听着也就是个笑话;吴摩西还说,老尤黑不下心;没想到老尤面善心黑,他要发的横财,竟想到巧玲头上。

不闻巧玲唤“叔”声,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。

老天,你这跟我下的是哪一出啊?

他们骗了吴摩西,但没骗他们自己。

唯一让吴摩西恼火的是,一个女人与人通奸,通奸之前,总有一句话打动了她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,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。

不但对郑州伤了心,凡是过去待过的地方,去过的地方,如生他的杨家庄,待过的延津县城,去过的新乡、开封、汲县、洛阳、安阳,一并都伤了心;同时对寻找巧玲也死了心;吴摩西要离开伤心之地。

往神指引的地方去。但吴摩西与亚伯拉罕不同,吴摩西离开本地和亲族,离开伤心之地,却无处可去,也无人指引。

二是在自己认识的人中,别的人都与自己烦闷的事有联系,唯有一个老汪,与这些无关;见到老汪,不用再解释过去。

要说他杀过人,他没杀过;但在心里,也杀过几个;从他爹他兄弟,一直到赶大车的老马,一直到自己的老婆吴香香,还有“起文堂”的掌柜老高。

中午打尖,晚上住店。

不是说挨不了这饿,而是朋友不能这么做。

谁知不爱说话、爱笑的人皆一肚子坏心眼。

姐姐牛爱香比他大八岁,姐便护着牛爱国。牛爱国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。

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,爸妈毕竟是爸妈。

学会开汽车,我开着汽车,带姐去北京。

牛爱香歪着脖笑了。接着又落了泪。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表,戴到牛爱国手上。

一个是山西人,一个是河北人,并不是老乡,但说起话来,竟能说到一起,越说越有话说。

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,你是个啥?也就是个退伍兵。

一开始觉得没有话说是两人不爱说话,后来发现不爱说话和没话说是两回事。不爱说话是心里还有话,没话说是干脆什么都没有了。

仅在一起说笑,不能断定两人好;但可以断定,庞丽娜与牛爱国在一起没话,跟小蒋在一起就有话;庞丽娜跟牛爱国说不着,但跟小蒋说得着

五年后的事虽然不同,但说事的人和码事的人相同。

爹在当兵时死了,家里三兄弟还没分家;大哥有三个孩子,大嫂有病,每个月看病拿药,得花二百多;三弟有了对象,还没成家,等着给他盖房;盖房,还等着我开车挣钱。

这种事,俗话说得好,捉贼要赃,捉奸要双;没有捉住,这种事,宁信其无,不信其有。

还有一件事比这重要,两人在一起,没话。

杜青海出的主意,打根上起就错了

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,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但牛爱国和陈奎一也就限于投脾气,东一葫芦西一瓢地闲扯行,牛爱国遇到烦心事,就指不上陈奎一。

平日不爱说话的人,气性都大。

没卖之前,你可以把她当闺女;现在你卖过她,她也知道了,你就养不得她了。本来是头羊,等她长大了,也会变成老虎;啥叫养虎遗患,这就叫养虎遗患。

按当地风俗,老大家不会生孩子,老二家的大孩子应过继给老大;既给老大养老送终,也继承老大的家业。

这一哭没收住,一直哭到第二天早起。等曹青娥长大才知道,当年金枝长老鼠疮时,二叔曹满囤并没想让她疼死,演的也是一场戏。原准备从初五演到初十,多折磨大家几天;给金枝看老鼠疮的医生都打听好了;谁知戏演到初八,假的竟变成了真的。曹满囤也是措手不及。他哭的不是孩子,是这个由假变真。曹家兄弟,从此一辈子不说话。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,六十年中常说的一段话。

两人一块儿打兔唱戏,好了二十来年,老韩没发现老丁遇到大事,为人这么毒。

可见两人平日的好,都在小处;一遇大事,他就露出了本相。

大哥,除了是你,换成我,捡了布袋,也不会拿出来。

路上我找了一条绳,找不着布袋,我也就上吊了;六十多块大洋,我赔不起东家。

一个指的是老丁,一个指的是老曹了。襄垣县离沁源县有一百多里,从此逢年过节,老曹翻山越岭,到老韩家串亲戚。一年三次,端午节一次,八月十五一次,过年一次。老韩以为老曹串个一两年就完了,没想到老曹年年来。老韩见老曹认了真,也到襄垣县看老曹。这一走动起来,连着走动了十几年。老曹认识老韩的时候四十多岁,十几年过去,也快六十的人了。

不为听戏,为朋友一句话;一百多里,让人捎过来不容易。

不为听戏,为路上散散心。

没想到惊动了老人家。一个卖醋的,当不起老人家抬举。

这里是小村,没经过事,有经理看穿的,不要笑话。

老韩一辈子话多,但见小温不苟言笑,脸有些板,也收敛许多。说话看着小温的脸色,该说说,不该说不说。

他遇事爱想,不爱说。

世上的人遍地都是,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。

温家和周家,从祖辈起,好了几十年,咋能说掰就掰呢?是为钱的事吗?

要为钱就好了。啥也不为,就为一句话。

也不是话的事,也不是事的事,是他这个人,没想到这么毒。俺俩不是一路人,俺俩不该成为朋友;你和老韩,才叫朋友。

叔,我看牛家庄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错。世上最难是厚道,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,证明说得着。

一个月后,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家,与沁源县牛家庄老牛家定了亲。一年过后,改心也就是曹青娥,嫁给了牛家庄磨香油的牛书道。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,六十年中,常说的另一段话。

我不是哭他个龟孙,我是哭我自己。我这一辈子,算是毁到了他手里。

说下大天来,哪里是她的家,襄垣是她的家,不是延津。

你要真想回延津,等冬天闲下来,我带你去趟延津,让你见一见你的亲爹。

骂沁源县和牛家庄并不是她跟沁源县和牛家庄有什么过节,而是在提亲之前,老曹没事先跟她商量。这时说的就不是婚事,而是在家里谁做主的事。买个灯盏都跟她商量,嫁个女儿反倒不商量了?

“嫂子,哥去听戏的时候,我说过一句闲话;知道他在家里做不了主,现在跟你商量来了。” 老曹老婆刚要说什么,老韩止住她: “你没说话之前,就是一句闲话;成与不成,全听你一句话。” 老曹老婆刚要说什么,老韩又说: “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,我把孩子也带来了。” 老曹老婆要说什么,老韩又说: “这孩子俺哥和小温看过,但他们看管啥用呢?是不是个材料,还得过嫂子的眼,才能看出个大概。婚事成与不成,先放到一边,你说他两句,也让他长进长进。”

这婚事可是你提的头,你张罗的这摊屎,你自己吃去。

老韩看准的人家,不会出大错。他是爹的好朋友,不会骗我。

等曹青娥嫁给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,却发现他们全家,都被老韩骗了。

老牛对老韩,似比老曹对老韩更重要些。老韩爱说话,又爱揽事,经不起老牛磨,便开始主张这桩婚事;并在这桩婚事上,偏向了朋友老牛。人一有偏向,中间自然有假。

曹青娥没嫁人的时候,老曹老婆天天跟她吵;现在曹青娥跑了,老曹老婆却不干了,扑上去撕打牛书道

她要没怀孩子,回来不回来就不一定;现在怀着孩子,还能跑到哪里去呢?

曹青娥和牛书道结婚后,两人说不到一块儿去;白天说不到一块儿还好办,可以各干各的;夜里睡在一张床上,就不得不说,一说就吵架;吵架吵到半夜,曹青娥推门出去,到街上去转;正在气头上,便顾不得天黑,或忘了天黑;久而久之,就真的不怕天黑。曹青娥嫁过来一年,掐指一算,共吵了八十多场架。

会说话不是说他话多,嘴不停,而是说起话来,不与你抢话;有话让你先说,他再接着说。

我明白了,在你心里,我还不如一个拖拉机。

这事没商量,我最讨厌胆小的人。

我和他在拖拉机上,他摸过我。

曹青娥突然明白,她找的侯宝山,不是这个侯宝山;她要找的侯宝山,在这个世界上,已经死了。

人是掰扯不得的,掰扯了别人,就是掰扯了自己。

一个跟人吵了一辈子架的人,到了晚年,话突然少了

当年爹爹吴摩西和娘吴香香蒸馒头的院子早没了。比这些重要的是,她没有找到巧玲时的爹爹吴摩西。三十三年前,她与吴摩西失散之后,吴摩西像她一样,再没回过延津。

一个孩子被卖,本是一件大事;三十三年后孩子又回来了,也是一件大事;但卖孩子是三十三年前,三十三年前的大事,三十三年后,就成了“听说”。当年当回事的人,或走了,或死了,剩下的是一帮“听说”的人,也就无人把上辈子人的事当回事。不把三十三年前卖人的事当回事,三十三年后回来,也就没人当回事。

他把卖我那十块大洋,使到啥地方去了。是买了头牲口,还是置了块地,还是拿它做了小买卖。

就是这些话没用,我也想见见老尤,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样,他是所有这些事的病根。

但几年下来,牛爱国发现话也不是好找的,好话也不是好说的;或者说,没话找话不是件容易的事,专门找好话就更难了。两人本来无话,专门找来的话,就显得勉强;两人说不来,就无所谓坏话或是好话。如果坏话说不来,好话也不一定说得来。两人的心离得远,对同样一句话,就有不同的理解;你认为是句好话,她听起来不一定觉得是好话。再说,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好话?每天专门想好话,也想得脑仁疼。好话好不容易想出来,说出去,也不一定能说到人心上。好话说多了,自己听着都假。好话一开始听着入耳,天天说,对方就听烦了;这时好话就转成了坏话。

从河北平山县,到山西沁源县,中间隔着一千多里,出的主意也打折扣。

想起鱼贩子是个瘦子,又眨巴眼;爱眨巴眼的人,都藏着坏心思。

既然你连话都说不起了,你还怕她甚?

错了。正因为说不起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。从今儿起,不是她不理你,该你不理她。

拖着她,就是不离,看她能怎地?能治死她。

李克智教他对付庞丽娜的办法,像李克智对付鱼和鱼市一样,看起来很强硬,其实还是一个“赖”字。世上赖鱼行,赖人如何会长久?说起来也不是怕庞丽娜,还是怕离开她;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,而是离开她,连她也没有了;或者,连怕都没有了;与她说不上话,离开她,连话和说也没有了。怕的原来是这个。一切不在庞丽娜,全在自己。

这年十月,庞丽娜出了事。庞丽娜和西街“东亚婚纱摄影城”的小蒋,在长治旅馆过夜时,被人抓住了。

在长治“春晖旅社”捉住他们的不是别人,就是小蒋的老婆。

转身走了。牛爱国笑了。多少年来,没笑得这么畅快。

如今他们家没事了,坏事全落到牛爱国一个人头上。

老马走后,牛爱国心里有些难受;不给钱不是有意的,同学一场,常在一起说知心话,怎么晚上就来收账?

没想到二十多年的好朋友,不值十斤猪肉。

冯文修本是酒醉的话,但话经过几张嘴,皆成了清醒时的话;牛爱国当时给冯文修说的,也是酒醉的话,但话经过几张嘴,也成了清醒时的话。

这些话自己说过吗?说过;是这个意思吗?是这个意思。但又不是这个意思。

牛爱国没有杀人,但比杀了人心还毒。这话毒就毒在这个地方。牛爱国提刀出门,走了几步,又一屁股蹲到地上。真能为十斤猪肉去杀人吗?只是心里又添了一份堵、一份烦闷罢了。

牛爱国没有包扎自己的头,满脸胡茬儿,看着山脚下万家灯火的沁源县城,突然感到自己要离开这里

崔立凡是个做豆腐的,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理儿呢?

虽是初夏,天气也热,胖子担心一车豆腐坏了;也不是担心豆腐坏了,是怕豆腐运不到德州,德州的主顾,被别的卖豆腐的顶了窝。

牛爱国知道胖子叫崔立凡,瘦子叫白文彬,是他外甥。牛爱国想起崔立凡在泊头骂人,竟骂白文彬“操你妈”,他妈即是他姐,骂得有些乱,不禁笑了。

本来去山东也不是为了谋营生,而是因为牛爱国对山西沁源伤了心,想去一个远地方;去了远地方,也不能白待着,还得谋一个营生。

贩枣是做生意,老得跟人打交道;开车是一个人的事,不用多费口舌,倒是贩枣不如开车。

世上烦的就是这些亲人。论起共事,用谁,都比用他们好。

曹青娥知道庞丽娜出了事,也知道牛爱国伤心;牛爱国没对她挑明这一层,她也没对牛爱国挑明这一层。

我活了七十岁,明白一个道理,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,就是日子没法挑。

我还看穿一件事,过日子是过以后,不是过从前。

离开牛家庄,牛爱国码算了一下自己在世上可以投奔的人。算来算去,无非是两个,一个是河北的战友杜青海,一个是临汾的同学李克智。

世上的人千千万,到了走投无路之时,能指上的才有两个人,牛爱国不禁感叹一声。

牛爱国再仔细想,自己心乱之时,原来并不适合找熟人,还是跟不熟的人在一起自在些。

他最爱去的地方是河间,那里有“蛤蟆吞蜜”驴肉火烧,牛爱国爱吃。

他在世界上主要急两件事。一是人说话不算话,如他的外甥白文彬,事先问他车弄好了没有,白文彬说弄好了,但一上路坏了,他就急了;二是遇事认死理儿,一件事,理儿事先在那里摆着,人变了,理儿变了,崔立凡都急

牛爱国从沧州到德州送货,或从德州返回沧州,在“老李美食城”打过几次尖。

我贩皮毛,也常在外边,谁也没有顶着房屋走。

必来李昆的美食城吃饭。这时吃饭就不单为吃饭,而是人熟了,地方熟了,抬手动脚,左右方便

牛爱国自来沧州之后,一月给家寄一回钱,寄回工资的四分之三,留下四分之一顾住自个儿;半月给家打一回电话。

在电话里,牛爱国没问过庞丽娜,曹青娥也没有提过她。

牛爱国不禁摇头长叹,看来事情还没从心里过去,倒是在心里越淤越深了。

论其最好,不是李昆;不是崔立凡;不是沁源的冯文修,离开沁源之前,已跟冯文修彻底掰了;不是临汾的李克智;不是山东乐陵的曾志远;算来算去,还是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。但杜青海也不是过去的杜青海,杜青海在部队时靠谱,两人分别几年,也开始给牛爱国出馊主意。

这时章楚红哭了,说起她和李昆的事。两人刚认识时,世上再没有两人说得着,不然她也不会二十出头,不顾爸妈反对,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,从张家口来到泊头

自离开沁源,到了沧州,牛爱国没说过这么多话。

洗完,擦干,章楚红蹲下身,用嘴噙住了牛爱国。牛爱国快一年没挨女人的身子,身子一下就化了。两人在床上忙了三个小时。章楚红喊得屋里的缸盆都有回声。

如果章楚红和李昆关系好,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;他们俩在根上出了问题,自己就捅了个马蜂窝。害怕不是害怕这窝蜂会蜇人,而是因为庞丽娜,牛爱国心里本来就有个马蜂窝,现在又多出一个,牛爱国心里承受不起。

章楚红下边很茂密,像疯长的草一样;草丛之中,是一洼绿水。也不是光想那片草和那洼水,浑身上下,从里到外,枝枝叶叶都想。也不是光想身子,走路的姿势,说话的样子,说出的声音,都想。自生下来,牛爱国没这么想念一个人。半个月后,牛爱国终于憋不住,又来了一次。李昆又不在。夜里又剩牛爱国和章楚红两个人。

李昆不在,牛爱国就留下过夜。在一起不单为了睡觉,为两人说得着。也不单为了说话,为了在一起时的那份亲热,亲热时的气氛和味道。有时一夜下来,两人要亲热三回。亲热完,还不睡觉,搂着说话。牛爱国与谁都不能说的话,与章楚红都能说。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,与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。

这时牛爱国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山西沁源县城西街“东亚婚纱摄影城”的小蒋,章楚红变成了庞丽娜。当初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在长治“春晖旅社”捉奸,小蒋和庞丽娜,在屋里说的就是这种话。

你跟她说得着,是因为她现在由丈夫养着,你就是与她说个话;等你养她,就成了过日子,到时候就该说过日子了。

事情到了两人要走的地步,纸就快包不住火了。半夜下雪没人知道,半夜下雨总会有人知道。再犹豫下去,会出人命。她丈夫是本地人,你是山西人;等她丈夫知道了,能与你善罢甘休?

左右为难之时,牛爱国他妈曹青娥救了他。牛爱国他哥牛爱江从山西沁源县牛家庄打来电话,说曹青娥病了

一人一肚子心事,曹青娥有事也就不说了。儿女在世上都不如意,让曹青娥有话无处说。或者,有话不说除了是失望,还有对他们的无奈罢了。

曹青娥对他说六十年前、五十年前的事情,不对牛爱江、牛爱香、牛爱河说,并不是觉得跟他比跟其他人说得来,而是他遇到的麻烦比其他人更多,借此安慰他罢了。

事情想不明白,人的忧愁还少些;事情想明白了,反倒更加忧愁了。

牛爱国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,想死在家里。

她说过,她小时候怕黑,肯定想带一把手电。

牛爱国也明白了,妈曹青娥临走的时候,想带走一把手电,路上好照亮;临死时喊“爹”,或打着手电好找爹。妈曹青娥养了四个儿女,最终能猜出她心思的,竟是七岁的百慧。

吴摩西的孙子,最近来了延津,想见曹青娥,让曹青娥去延津一趟,他有话要说。信中还说,吴摩西当年逃到了陕西咸阳,已死了十多年;吴摩西生前不让人回延津,他死后十多年,他的孙子头一回回来。

曹青娥临终前在喊“爹”,原来不是喊襄垣县的爹爹老曹,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吴摩西。

接着牛爱国发现信的末尾,有延津姜素荣家的电话号码;牛爱国突然明白,妈曹青娥找这封信,或许是让给姜素荣打一个电话,让姜素荣来沁源一趟,她有话要说,或她有话要问。八年前不想说的话,临终前突然想说;八年前不想问的话,临终前突然想问。牛爱国明白后,冲到外间,抓起电话就打;但突然又想起妈曹青娥已经死了,再叫人来有啥用呢?又将电话放了回去。曹青娥死后,牛爱国一天没想起哭,现在为没听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,或一个意思,扇了自己一嘴巴,接着落下泪来。

曹青娥死后,牛爱国的其他同学也来吊丧,但他们都在近处;从临汾到沁源,有三百多里,这么远赶来吊丧,牛爱国没有想到。牛爱国站起身,拉住李克智的手,眼中涌出了泪。

冯文修把牛爱国醉后的话,都当成一把把刀子,扎向了牛爱国,对别人说牛爱国是杀人犯;当时牛爱国杀冯文修的心都有了。如今一年过去,事情倒有些淡了。但淡归淡,并没有从心里过去。

可他听说婶去世了,心里也不好受;人不好来,让我捎来一份礼金,算个心意。

冯文修说了,你们俩掰归掰,但婶还是婶,两回事。

过去牛爱国听李克智的,庞丽娜没出事时,李克智曾让牛爱国不理庞丽娜,拖着庞丽娜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;现在李克智又来劝牛爱国,让他改变主意;如是别人劝牛爱国,牛爱国可以理解;李克智来劝牛爱国,牛爱国反倒别扭起来。本来这事可以商量,现在反倒不想商量了。如是随意提起,这事可以商量;他们背后商量好了,又来找他,这事就不能商量了。牛爱国遇见庞丽娜,如她仍在憔悴,事情可以考虑;但她脸蛋红扑扑的,这事就不能考虑了。

当初在临汾的时候,你是咋说的?让我死死拖住她;如今你又拐过弯回头说,让我跟她离婚,你不是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吗?

牛爱国这才明白,曹青娥死后,庞丽娜一步步都算计好了。如果是妈曹青娥死之前,百慧由谁带着可以商量,曹青娥死后,这件事反倒不能商量了。不能商量不单是说借这事惩罚庞丽娜,而是在妈曹青娥不会说话的时候,百慧替曹青娥说过话;虽然有的猜出来了,有的没有猜出来;但百慧肚子里,还藏着不少曹青娥对她说的话,牛爱国想知道这些话是什么。曹青娥对牛爱国说起往事,说的是六十年前、五十年前的事;对百慧说的,却是二十年前的事。

别的时候提这件事可以商量,曹青娥刚死就提反倒不能商量了。

我不能把百慧交给她,她是一个破鞋,孩子跟着她,会是个啥名声?

李克智,念咱们是老同学,这事就别再提了,再提会出别的事。

小蒋和庞丽娜没出事之前,牛爱香和赵欣婷见面说话;小蒋和庞丽娜出事之后,两人见面就不说话了。

百慧倒说牛爱国做的饭,比曹青娥做的饭好吃;最爱吃牛爱国做的鱼。

现在姐要结婚了,姐像换了一个人,或像回到了前些年,有话要跟牛爱国说。

姐已经老了。

姐在别人面前挺脖子,在牛爱国面前不挺脖子,头歪在肩膀上。牛爱国心里一酸,这些年他光顾应付自己的糟心事了,从来没有关心过姐。

给你说实话,姐现在结婚,不是为了结婚,就是想找一个人说话。姐都四十二了,整天一个人,憋死我了。

姐,你情况再坏,坏不过我,我戴着绿帽子,也活了七八年。姐,你笑话我吗?

姐弟俩看着河对岸黑黢黢的群山,山后边还是山;姐靠在牛爱国肩头睡着了。

我不怕担这个恶名。现在断了来往,恶名还小;等闹出事来,恶名就大了。

时间长了,百慧与牛爱国说不着,与牛爱香说不着,与宋解放说得着。

一百个人里,挑不出来一个,从来没有坏心眼。

那不就是傻吗?我想找个说话的,可结婚之后,一天到晚,跟他一句说不来。

没嫁他之前,我见他就笑;自嫁了他,我一次也没笑过。

是百慧。过去我不会说话,自从有了百慧,我变得会说话了。

由于心里已经不把庞丽娜当老婆,庞丽娜跟老尚跑了,牛爱国没太放在心上,但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疯了。

上次庞丽娜跟小蒋跑时,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就来找牛爱国闹,让牛爱国杀了他们,牛爱国就哭笑不得;这次庞丽娜跟老尚跑,老尚的老婆也来找牛爱国闹,牛爱国又哭笑不得。

如牛爱国没去过沧州,没跟泊头“老李美食城”的章楚红好过,他只会怪庞丽娜和老尚;如今是过来人,明白庞丽娜和老尚在一起的时候,不定怎么说得着呢;这才下决心共同离开沁源,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。

唯有一个老尚,关键时候豁得出去,把亲人和熟地方都扔了,带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。他从心里首先不是怪老尚,而是佩服老尚。

得找。如果离婚了,就不说了;没离,老婆跟人跑了,得有个响动。闷着头不做声,咱们都在沁源没法混了。

这时牛爱国想起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,给他讲她爹吴摩西的故事。当年曹青娥还叫巧玲的时候,她娘吴香香跟银匠老高跑了;吴摩西和巧玲去找吴香香和老高,就是假找。没想到七十年过去,自己也成了吴摩西。两个出门假找的人,一个是曹青娥的爹,一个是她的儿子。

人跑了不找是牛爱国的事,找又没有找到,就不是牛爱国的事而是庞丽娜和老尚的事了;对庞丽琴、对姐牛爱香、对姐夫宋解放、对女儿百慧、对整个沁源县都有个交代。

前几年还有几个可投奔的地方,如今可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。近处认识临汾卖鱼的李克智,但在曹青娥丧礼上,李克智劝过牛爱国离婚,牛爱国没给他面子,两人还说戗了,何况这事和那事也有牵连,临汾不能去。

如胖老头冲着牛爱国,牛爱国交过钱就没事了;陈奎一说胖老头冲着他,牛爱国反倒不好交钱了。

出门假找庞丽娜和老尚的时候,牛爱国知道自己表面上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,心里还是放在了心上,才不敢一个人在近处旅馆待着,到滑县来找陈奎一

牛爱国这时知道,自己的朋友陈奎一,在这个洗澡堂子,说话并无分量,还不如当年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,起码能做猪耳朵猪心的主。

睡不着不是因为十块钱和胖老头的搅扰,而是想着刚才的梦境,千头万绪,又涌上心头。也不是单为梦境,或单为过去八九年与庞丽娜的事;过去八九年的其他事情,包括妈曹青娥的死,还有与河北沧州泊头“老李美食城”章楚红的事,桩桩件件,都涌上心头。牛爱国索性坐起来,抱着膝盖,在铺上吸了两支烟,烦闷还是排解不开。偶尔抬头,看到澡堂墙上的镜子,发现自己三十五岁,竟花了半边头。

读了信的内容,明白了妈找这封信的目的,可能是让给延津一个叫姜素荣的人打电话,临终之前,想让姜素荣去沁源一趟,她有话要说,或有话要问。不想起这些还好,一想起这些,牛爱国对“延津”二字的反应,和刚才偶然听到就不一样。

过去觉得延津跟自己没有关系,现在想起妈曹青娥临终前要找的那封信,觉得跟自己关系很紧。当时找到姜素荣来的那封信,觉得妈已经死了,再给姜素荣打电话没有用;现在觉得妈虽然死了,他想找到姜素荣,问一下姜素荣,妈想找她要说和要问的话。妈已经死了不能问妈,问妈想问的姜素荣,说不定也能问出个子丑寅卯。

初想弄明白是为了妈曹青娥,再想弄明白是为了牛爱国自己。自己跟七十年前的吴摩西,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联系。不说他是自个儿另一个姥爷,七十年过去,两人的遭遇就有些相同,起码出门找人是假找是相同的。既然出门找人是假找,虽然吴摩西后来把曹青娥也就是巧玲弄丢了,怎么一辈子再没回延津呢?弄清楚这些事对吴摩西和曹青娥没有什么,吴摩西和曹青娥都已经死了;但弄清楚它们,说不定能打开牛爱国现在的心结。一把钥匙开一把锁,没想到这把钥匙,竟藏在七十年前。这时又突然明白,昨晚进了滑县,除了觉得心不乱,还对这里感到亲切;原来以为亲切的是滑县,谁知不是滑县,而是滑县跟延津离得近。

山西家里有急事,我先走了。这次能见到你,我很高兴。我改日再来吧,咱留言面叙。你多保重。

写好,知洗澡堂子有人与陈奎一不对付,没把纸条交给洗澡堂子的人,交给在“瑶池洗浴城”门口摆烟摊的一个中年妇女;看中年妇女有些不乐意,便买了她一盒烟。

这么大一个县城,想打听出一个只知姓名不知地址的人并不容易。牛爱国从上午问到中午,从东街问到西街,从北街问到南街,没问出个所以然。

姜素荣是个三十七八的妇女,她的爷爷叫姜龙。

一开始以为牛爱国在河南有棘手的事找她,或借钱,或借物,便有些警惕;待牛爱国说清是为了打听些往事,姜素荣才放下心来。

姜素荣告诉牛爱国,吴摩西七十年前逃到陕西咸阳之后,不叫吴摩西了,又改名罗长礼

我也这么劝过他。其实他来第二天,我就看出来了,对见不见你妈,他也有些犹豫。你妈来,他也就见了;让他去山西,他死活不去。

杨家庄是吴摩西或罗长礼从小生长的地方,按说应该去。但吴摩西自逃到咸阳改叫罗长礼之后,再没回过杨家庄,也没回过延津;上次罗安江来延津,也没去杨家庄;想着现在去也是白去

找罗安江也不是为了找罗安江,还是想找到死去的罗长礼也就是吴摩西,看他临终时留下什么话。七十年前,吴摩西从河南去了陕西;七十年后,牛爱国也从河南去了陕西。

没想到七十年后,一个假找找另一个假找,却是真找。

想着与罗安江头一回见面,身无分文去找人家,会有诸多不便,也容易让人产生误会

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七十年前逃到咸阳后,一直在街上卖大饼。除了卖大饼,还卖芝麻烧饼和河南火烧,还卖牛头肉和羊头肉。整天戴个白帽子,像个回民。

罗安江娶了老婆之后,遇事不与何玉芬商量,与爷爷罗长礼商量。二十年前,罗长礼去世了。八年前,罗安江突然得了胃癌。知道自己得病之后,他就闹着去河南延津。说罗长礼生前留下一句话,让他放心不下;不得病就忽略了这事,知道自己在世上时间不长了,便想在临死之前,去延津找一找当年爷爷丢失的女儿巧玲;找不到也就算了,如能找到,好把这句话当面告诉她。找到找不到,都图个心安。

牛爱国看大嫂温和,一是与她说得来,二是既与她不熟,也与她不生,半生不熟,适合说心里话;也是一路走来,无人说话,心里憋得慌;便将自己的心事,从妈曹青娥得病住院说起,到曹青娥去世,接着庞丽娜第二次跟人跑了;由第二次跟人跑了,说到第一次跟人跑了;第一次自己出走到沧州,这次出门找庞丽娜和老尚也是假找,如何到了河南滑县,又如何去了延津,从延津又来到陕西咸阳,一五一十,来龙去脉,说了个痛快。说完,牛爱国叹口气:

能看出来,你心里的烦闷,比你找的事还大。

现在触景生情,突然觉得章楚红没说出的话,和吴摩西临终前要对巧玲说的话一样重要。吴摩西对巧玲说的话,就是到广东找到,也未必能解牛爱国心中的烦闷;章楚红要说的话,却能打开牛爱国心头那把锁。没想起这段事牛爱国还想去广东,接着去找吴摩西当年给巧玲说的话,想起这段事牛爱国想去找章楚红。七个月前他胆小闪了章楚红,现在从沁源到滑县,从滑县到延津,从延津到咸阳,一路走来,人走瘦了;今天晚上,胆子却突然长大了。在那件事情上胆小了;七个月后,却从别的事情上,胆子又长大了。胆子大了的牛爱国,就成了敢带庞丽娜一起出走的老尚。

日子是过以后,不是过从前。我要想不清楚这一点,也活不到今天。

牛爱国也看出来了,胸前刺着熊猫的老马,遇事爱较真儿。事到如今,牛爱国只好把提包扔到破吉普上,开上车,拉着老马,去镇上买轮胎。从镇上将十几个轮胎拉回来,牛爱国与老马熟了。

按说葫芦岛是他的老家,但因为几桩事,弄得老马伤了心。是几桩啥事,老马也没细说,加上舌头开始拌蒜,大体五桩事情,四桩别人对不起他,一桩他对不起别人。最后对葫芦岛伤了心,便来了河北泊头。

这你就不懂了,大概老李也是对这里伤了心,就像我对葫芦岛伤了心,才来河北一样。

不管她现在在干啥。找到她不是要从她嘴里打听七个月前她想说而没说的话;来泊头之前也许想知道这句话,现在突然明白,时过境迁,再找到这句话,这句话也已经变味儿了

她的手机停机了。大概她换了手机号码。一个人换手机号码,就是要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割断。